https://xz5012.wordpress.com/2017/11/10/my-chinese-version-of-the-moon-over-the-mountain/   隴西的李徵博學多才。天寶末年,年紀輕輕就金榜題名,隨即奉命擔任江南尉。但他個性狷介、自視甚高,不甘於如此低賤的職位。不久,他辭退官職之後回到故鄉虢略,與人斷絕往來,完全醉心於作詩。比起當一直在庸俗大官面前卑躬屈膝的小官,他更希望能成為留名千古的詩人。然而,在文壇成名並不容易,李徵的生活日益困苦,讓他感到越來越焦躁。從此開始他容貌消瘦,肉變少、骨架變突出,只剩下眼睛還炯炯有神。以前考中進士時那雙頰豐腴的美少年身影,如今已不復追尋。幾年後,他忍受不了貧窮,為了妻小的溫飽,終於變節,再度到東方擔任一個地方官。這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詩人大業感到絕望了。他以前的同輩早已遙遙晉升高位,而他必須聽命於這些他曾經當成駑鈍之材、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傢伙們。這讓往年身為才俊的李徵自尊心受到多大的打擊,實在不難想像。他憤恨不平、悶悶不樂,越來越難壓抑狂放的性格。一年後,他出公差途中,住宿在汝水河畔時,終於發狂了。某天半夜,他突然臉色大變,從床上起來,不知道吼了些什麼,就直接往下跳,朝黑暗中狂奔而去,再也沒回來。找遍附近的山野,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。在那之後,就沒人知道李徵的下落。   隔年,在當監察御史、陳郡的袁傪,奉命出使嶺南,途中住宿在商於之地。隔天凌晨,準備要摸黑出發時,驛吏說:「前面這段路有吃人的老虎出沒,所以旅客只能在白天時通過。現在還很早,再稍等一下會比較好吧。」但是袁傪自恃隨從眾多,不聽驛吏的話就出發了。靠著殘月的光芒通行森林裡的草地時,果真有一隻兇猛的老虎從草叢裡跳出來。老虎看起來差點就要撲到袁傪身上了,卻突然翻身,躲回原來的草叢裡面。從草叢裡傳出人的聲音,不停嘀咕著「好險」。那聲音,是袁傪耳熟的聲音。即使還餘悸猶存,他仍然立刻想起是誰,叫道:「那聲音,不就是我的朋友李徵嗎?」袁傪和李徵在同一年考中進士,對於朋友少的李徵來說,他是最親近的摯友。或許是因為袁傪溫和的個性並沒有和李徵險峻的性格衝突。   從草叢中暫時沒有回答,只聽見像是啜泣般的微弱聲音不時傳出。過了一陣子,才有個低沉的嗓音回答:「沒錯,我就是隴西的李徵。」   袁傪忘了害怕,下馬走到草叢旁邊,懷念地敘舊情,然後問李徵為什麼不從草叢裡面出來。李徵的聲音回答:「我現在已經身為異類了。我怎麼能不要臉地在老朋友面前展示這副慘不忍睹的模樣呢?而且,如果我現身的話,一定會讓你感到恐懼又厭惡。但是想不到今天竟然可以巧遇老朋友,實在令我懷念到都快忘記羞愧了。如何,就算只是一下也好,不要討厭我現在這醜陋的外表,你能跟你曾經的朋友李徵聊個天嗎?」   之後回想起來非常不可思議,但當時袁傪其實是很直率地面對這種超自然的怪異現象,一點也不感到奇怪。他命令部下停止隊伍的行進,自己站到草叢旁邊,和看不見的聲音對話。他們用青年時代親密好友那沒隔閡的口氣,聊了京城的傳聞、老朋友的消息、袁傪現在的地位、李徵對他的祝賀等。然後,袁傪就問李徵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。草叢中的聲音說道:   「那是距離現在大約一年前,我出差途中夜宿在汝水河畔的事情。睡了一覺突然醒來,聽到門外好像有誰在叫我的名字。循著聲音到外面看看,發現那聲音在黑暗中不斷召喚著我。不知為何,我就朝聲音的方向跑了起來。在我拼命往前狂奔時,路不知何時轉進山林裡,而且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在用雙手抓著地面跑了。總覺得身體裡面充滿力量,輕而易舉就跳過岩石。等我回神過來,手掌和手肘附近就好像有長毛了。天色稍微變亮之後,我到溪谷旁邊去照照看自己的樣子,發現我已經變成老虎了。剛開始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接著就認為這只是一場夢。因為在那之前,我曾經在夢裡發現過自己在做夢。當我被迫認清無論如何絕不是夢的時候,我迷惘,然後恐懼。覺得什麼事都完全有可能發生,深深地恐懼。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不知道。我們什麼事都不知道。完全不懂為什麼,就逆來順受地接納被強加的東西,並且完全不懂為什麼而活下去,這就是我們生物的命運。我馬上想死。但那時候,一看到有一隻兔子從我眼前跑過去,我身體裡面的人類就忽然消失了。等到我身體裡面的人類再度甦醒過來時,我的嘴已經沾滿兔子的血,周圍則散落一地的兔子毛。這是身為老虎最初的經驗。從那之後到現在我到底都做了哪些事,實在是不忍細說。不過,一天當中總有幾個小時,人性會回來。在這段時間裡面,就跟往日一樣會說人話,也能勝任複雜的思考,更能誦讀經書的章句。在我用人性審視自己身為老虎時那殘暴行為的痕跡、並回顧我命運的時候,是最難堪的、恐怖的、令人憤怒的。然而這段恢復成人類的時間,也一天一天變得越來越短。到目前為止我都還在納悶為什麼會變成老虎,可是最近無意間驚覺,我竟然在思考為什麼以前是人類。這真的很恐怖。再這樣下去一陣子,我身體裡面的人性,應該就會完全被淹沒在獸性裡面而消失吧。正如同古代宮殿的基石漸漸被砂土埋沒一樣。如果是這樣的話,最後我大概就會完全忘掉自己的過去,變成一隻四處發狂的老虎。即使像今天一樣在路上遇到你,我也不會認出是我的老朋友,直接把你撕裂吞食掉也不會感到任何後悔吧。說到底,無論野獸或人類,一開始都是某種別的東西吧。起初我還記得這點,但漸漸就忘掉了,後來竟然以為原本就是這個樣子。唉,反正隨便啦。假如我身體裡面的人性完全消失的話,我或許會變得比較幸福吧。但偏偏我的人性對這件事感到無比的恐懼。哎呀,我曾經身為人類的記憶消失,會是多麼可怕、悲哀、難受啊!我的心情沒有人能夠理解。如果沒有和我相同的遭遇,是不會有人理解的。對了,在我變得完全不是人類之前,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你。」   袁傪一行人屏息靜氣,傾聽著草叢中的聲音述說不可思議的事情。那聲音繼續說道:   「也沒什麼別的。我本來打算以詩人成名,但是事業還沒達成,就淪落到這種命運。我以前作過的幾百首詩,當然都沒有流傳於世。那些沒發表的原稿,大概也早就不知去向了。不過在那當中,有幾十首我到現在都還能夠背誦,希望你幫我抄錄下來。我並不是想要藉著這些裝作一流的詩人。詩作的優劣我不知道,我只是想將這些我一生執著到破產又發狂的作品流傳後世。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,否則我將死不瞑目。」   袁傪命令部下拿筆,照著草叢裡的聲音寫下來。李徵朗朗的吟詩聲從草叢裡傳出。長短大約三十篇,格調高雅、旨趣卓越超絕,都是讓人一讀就感受到作者非凡才華的作品。袁傪在讚嘆之餘,卻也隱約覺得:確實,作者的資質無疑是一流的,但光是這樣不夠。若要成為一流的作品,(在一些很微妙的地方)似乎還欠缺了什麼。   李徵的聲音吟誦完舊詩之後,口氣突然變得很像在自嘲。他說:   「說來真是慚愧。即使是現在,即使是已經變得這麼慘不忍睹的現在,我有時候還是會夢到我的詩集被放在長安風雅人士的書桌上。這是蜷縮在洞穴裡面做的夢唷!嘲笑我吧,嘲笑我這個成不了詩人卻成了老虎的悲哀男人吧。(袁傪一邊回想以前年輕時李徵的自嘲癖好,一邊難過地聽著。)對了,再讓你當個笑柄,我把現在的感想即興作成一首詩如何?好用來證明,從前的李徵還活在這隻老虎身上。」   袁傪又命令小官把詩寫下來。詩的內容是:   偶因狂疾成殊類   災患相仍不可逃   今日爪牙誰敢敵   當時聲跡共相高   我為異物蓬茅下   君已乘軺氣勢豪   此夕溪山對明月   不成長嘯但成嗥   這時,殘月光芒淒冷,白露滋潤大地,吹過樹林間的寒風已經宣告著拂曉的接近。人們早就忘了事情的怪異離奇,而是肅然致哀,感嘆這位詩人的不幸。李徵的聲音又繼續說:   「我剛才說我不懂為何會落得這種命運,但仔細想想,也不是完全沒有頭緒。在我還是人類的時候,我盡量避免跟別人往來,人們就說我傲慢、妄自尊大,但其實他們不了解,那是一種近乎羞恥的心理。當然,因為曾經被說是家鄉的奇才,所以我不會說我完全沒有自尊心。但那應該可以說是一種懦弱的自尊心。我雖然想要靠詩成名,卻沒有進一步拜人為師或結交詩友、努力切磋琢磨,可是又不願意與凡夫俗子為伍。總之,這一切都是我懦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恥心造成的。我害怕自己不是一塊玉,所以沒有刻苦磨練;又半信半疑地覺得自己是一塊玉,所以也沒辦法庸庸碌碌地跟瓦為伍。結果就是,我漸漸與世隔絕、與人疏遠,因為憤懣和羞慚,把自己內在那懦弱的自尊心越養越大。聽說每個人都是馴獸師,而那隻猛獸就是各人的性情。以我來說,這個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就是猛獸,就是老虎。這損害了我、苦了妻小、傷了朋友,最後讓自己的外表變成這副德行,跟內心一樣醜陋。現在想起來,我覺得我把自己僅有的一點才能全都浪費掉了。『人生在世,什麼都不做的話就嫌太長,但真的要做些什麼的話又嫌太短』,我總是在嘴上賣弄諸如此類的格言,但實際上,我只不過是怯懦地擔心暴露自己的能力不足,以及厭惡吃苦又怠惰罷了。雖然才能遠不如我,但透過專精的磨練而成為堂堂詩人的,大有人在。如今變成了老虎,我才漸漸領悟到這點。一想到這些,我現在還是會懊悔得像胸口被燒灼一樣。我早就沒辦法再過人類的生活了。即使現在我在腦中作出多優秀的詩,又能用什麼方法發表?更何況,我的頭腦一天一天變得越來越接近老虎。我那虛擲的往日時光,到底該怎麼辦才好?每當我受不了的時候,我就會跑到對面山頂的巨岩上,對著空谷吼叫,想找人傾訴這燒灼胸口的悲哀。我昨天傍晚也在那邊對著月亮咆哮,希望有人能理解我的痛苦。然而,其他野獸們聽了我的聲音,只會害怕得蜷伏在地。山、樹木、月亮、露水,也都只會認為是一隻老虎在瘋狂怒吼。跳上天、趴在地,不管怎麼哀嘆,都沒有人能了解我的心情。這就好像我還是人類的時候,沒有人能了解我那容易受傷的內心一樣。浸濕我毛皮的,不是只有晚上的露水。」   四周的黑暗漸漸變明亮了。拂曉的號角聲不知從何處悲愴地響起,穿透樹林間。   李徵的聲音說道:「我迷糊的時間(我變回老虎的時間)快到了,所以差不多該告辭了。不過,在離開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。我的妻小們現在還在虢略,他們當然不會知道我的命運。等你從南方回去之後,可以告訴他們我已經死了嗎?拜託你絕對不要說出今天這件事。雖然是個很厚臉皮的請求,但如果你能夠憐憫他們的孤苦無依,並幫助他們以後不會在路上挨餓受凍的話,對我來說將是莫大的恩情。」   說完,草叢中傳出痛哭的聲音。袁傪也泛著淚水,欣然答應遵照李徵的意思。然而李徵的聲音忽然又變回剛才自嘲的口氣,說道:   「如果我還是人的話,應該要先拜託這件事情才對。比起挨餓受凍的妻小們,我更在意自己乏善可陳的詩人大業。正因為我是這種男人,才會墮落成這樣的野獸之身。」   「最後我再補充一點,你從嶺南回來途中絕對不要再走這條路,因為我那時候很可能會迷糊得認不出老朋友,就直接攻擊你也說不定。還有,想請你在離開之後,登上前方一百步之處的那個山丘,回頭看看這邊。我再讓你看一次我現在的模樣。這並不是為了要向你誇耀我有多勇猛,而是為了藉由展示我這醜陋的模樣,讓你以後不會想要再經過這裡來見我。」   袁傪對著草叢懇切地道別之後上馬。草叢裡面又傳出悲傷難耐的痛哭聲。袁傪也一邊回頭看了幾次草叢,一邊含著淚水出發。   一行人到了山丘上,就照著李徵說的,回頭眺望剛才森林裡的草地。突然,他們看到一隻老虎從草木茂密之處跳到路上。老虎抬頭,對著已經失去皎潔光芒的月亮咆哮了兩三聲,立刻又跳回原本的草叢裡。從此,再也沒看見牠的蹤影。